欣赏任何一部艺术作品，人们首先基于的，应是合乎自身文化修养和审美取向的直观判断。因此，艺术作品并无好坏可言，也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。
我之所以这么说，是因为看完影片《香水：一个谋杀犯的故事》之后，竟然就观影感受产生了相当矛盾的自我争辩。不可否认，该片的情节设置、布景渲染、人物刻画及节奏把握均属上乘，特别是时而阴郁、时而阳光的画面反差，将贯穿全剧的善与恶、美与丑表现得极其深刻，叫人观之难忘。两个多小时的观影过程一气呵成，足矣证明该片对于我的吸引。
但与此同时，我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。该片主人公让-马普蒂斯特·格雷诺耶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，都是恶魔般的存在。此人谋害了十多名妙龄女子，却在人格意义层面上并未被全盘否定，这让我始料不及。也许，这就是西方信仰体系下的意识流，特别在基督教救赎文化的影响下，即便十恶不赦者，也可能具有某种人性可塑的光辉。
《沉默的羔羊》里的汉尼拔同样如此，纵然恶贯满盈，却不妨碍其拥有万千拥趸。
让-马普蒂斯特·格雷诺耶从诞生之刻起，便注定要让上帝都无法驾驭的人间，更加冥昭瞢暗而混沌不分。格雷诺耶出生在十八世纪的巴黎，那个时候的巴黎，肮脏、污秽、鱼龙混杂，格雷诺耶的母亲在杀鱼时产下了他，可怜的婴儿被当做死胎遗弃在腐肠臭鳞堆里，直至格雷诺耶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第一声啼哭。
母亲因为遗弃罪被处死，这是格雷诺耶直接或间接“害死”的第一个人。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注定，或者也可以称得上诅咒，格雷诺耶生而为人，却得不到任何的爱，其在红尘市井中好似无根浮萍飘零，又如孤魂野鬼无依无靠。
上苍赐予格雷诺耶一种特殊天赋。他的嗅觉达到了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，即便再微不足道的气味，格雷诺耶都能轻易辨别并牢记。并且，无论芬香还是腥臭，对于格雷诺耶而言只是不同的嗅觉体验，他既可以为玫瑰花的清香所陶醉，也不排斥常人避之不及的异物。但凡发现一种没有闻到过的气息，格雷诺耶都如获至宝般地追随，他生命的全部意义，就在闭上眼让掺杂各种味道的气息由鼻孔吸入鼻腔、继而通过嗅觉细胞反馈给大脑感知的那一对其而言妙不可言的瞬间。
格雷诺耶长大了。他发现，香味，是气味世界里无可争议的国王；并且，现实生活中，只有那些贵族和上层人士才配享用香味，而一种名叫“香水”的东西，成为了地位和身份的象征。格雷诺耶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，他要运用天赋去制造无以伦比的香水，这是从小混迹于社会最底层、习惯了被奴役打骂的格雷诺耶唯一出人头地的方式。
天赋，从来就是成功的首要条件。格雷诺耶能够轻而易举地调制出令人如痴如醉甚至陷入迷幻的香水，但他自己，却被少女的体香所迷惑从而走向毁灭。影片中，格雷诺耶最初被一名卖青梅的女子身上所散发的味道所迷恋，这是少女特有的乳香混合青梅果香下的诱人气息，而我，却更愿意将其理解为格雷诺耶初恋时嗅到了爱的味道。他尾随少女来到其住处，为了不被人发现，捂住少女的口鼻以防呼喊，却失手导致少女窒息而死。然而，少女在格雷诺耶的眼中并非同类，而更像一个储存气味的器物，他贪婪地嗅着尸体残存的味道，享受着上苍对于他的独特恩赐。
应该说，这个时候的格雷诺耶已然走火入魔了；或者，更准确地说，他本就是魔童降世。少女的气息让格雷诺耶欲罢不能，他为了将这些气息保存下来，并通过油脂吸附、高温蒸馏、冷却萃取的方式得到含有不同少女体香的精油，继而兑成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水。这么做的结果是获取了人间至香，但过程却惨绝人寰——格雷诺耶杀害了十多位花季少女，但他的内心，却没有负罪感，反而为自己最终制成一种前所未有的香水而感到兴奋和刺激。
《香水：一个谋杀犯的故事》最具争议的高潮出现在影片末尾。当格雷诺耶被抓获定罪后押赴刑场，他竟然用混合着被害少女体香的香水轻而易举地蛊惑了看守、刽子手、主教、被害人家属、围观群众等所有人，当由格雷诺耶精心调制的香水通过空气传播到人们的口鼻后，每一个人都在香味激发的幻想中无法自拔。天堂里，赤裸的亚当和夏娃尽情享受着鱼水之欢；而在格雷诺耶的香水诱发下，刑场里的数百人纷纷宽衣解带，就近寻找伴侣翻云覆雨。原本死期将至的格雷诺耶冷冷地看着这一切，他已然明白，至尊的香水，可以让其成为人间的至尊。
人，是需要爱和被爱的高级动物。格雷诺耶逃脱了惩罚，但他无法逃离天谴，即此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。失望的格雷诺耶回到他出生的地方，巴黎的鱼市依旧浊水横流贫瘠不堪，格雷诺耶将那瓶至尊香水全部洒在自己身上，任由穷人们闻后丧心病狂地将其围拢，争先恐后拉扯争抢衣物，甚至舔舐撕咬身体。最终，格雷诺耶消失了，连同他调制的、能够号令天下的香水。
这是一个寓意深刻的结局，其通过一种最能勾魂摄魄的美的泯灭，反衬出平凡的爱之可贵。格雷诺耶的死不值得同情，但他却是人性的受害者，是从小爱的缺失，导致了他对于爱的极端。《香水：一个谋杀犯的故事》作为一部文艺影片，没有义务向观众诠释善恶或对错；而我，从中领悟到任何形式的人性，其背后都隐藏着某种规律，至于规律究竟是什么，这就是哲学所研究的范畴了。
